「梨花的花語──一輩子的守候與分離,這就是我的願望,我不如她,既沒有甜美的梨窩,更別說什麼帶雨梨花,那種東西本來也就不適合我,我只知道這份情感就……默默放在心裡吧,而我也沒有遺憾。」她只是笑著,卻不難看出那所謂「悲中從來」,那個少女,總是習慣用這笑靨掩蓋一切紅塵世事,卻永遠都不知道那笑容刻在她臉上是何等的悲苦,說什麼沒有甜美的梨窩,哭起來不如那什麼「帶雨梨花」,在他眼裡根本沒那回事,不說梨花,要說這女孩是一朵潔白的扶桑花也不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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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骨女傳──帶雨梨花》

  春季的到來意味著百花村的繁榮以及經濟的到來,步步向村內延伸,從百花谷到百花村都可見這春色旖旎,春天爬滿了山谷之間,四周奼紫焉紅,到此的人們要不是嘆為觀止,要不就是「眼花撩亂」,那花彷彿有生命了似的,好比說那杜鵑吧!它就像隔壁家的小娃兒,活蹦亂跳於草叢間,再是那花之富貴者──牡丹,它如一位妍資豔質的柔情女子,漫步於花草間,更有那孤芳自賞的水仙,整個百花村在春天便如佳麗三千的後宮,經過的人自然是難不停步,就連路過的馬車也止蹄。

  這樣的百花村說清高是清高,說低賤也是低賤,這樣的柳市花街自然也成了人們口中的「紅塵」,危險又美麗。


  除了百花村的花花草草,這兒的美人更可以說是國色天香,坦平整個江山或許都難再找到像這兒的地方了,要說風景醉人,美人更是讓人難以自拔,百花齊放,卻也是百花爭艷,在這花花綠綠中唯有梨花還帶有它最純潔的白,畏畏縮縮的藏匿於花花世之中。

  梨花吐了吐舌頭,輕巧的踩在池中的石子上,步步生蓮花,水中的漣漪只是微微的浮出,沒一會便散去了,梨花這才粗暴的將沉重的身子往石子一壓,嘴裡不滿的咕噥著:「阿阿,又到了春天,這些人煩不煩呀,每天在那啥來著……春來繁花似錦,必要好好珍惜這春天綻放的花兒,說得天花亂墜,呸呸呸還不都是堆色鬼,要不是遊廓只開春季,那些色鬼怕是要天天醉生夢死了!」語落,她腳一滑,一個沒站穩便一腳淹進了池子中,然而池子的水也不深,只將她的裙角打了一片濕。

  另一個和梨花相似的女孩只是靜靜的看著調皮的妹妹嬉戲,嘴邊泛起一抹溫柔的笑靨,梨花看她莞爾一笑,便不滿的說:「姊姊你笑什麼?」

  「好大個歲數了,早該嫁人啦!怎麼還是如此調皮搗蛋?」姊姊莞爾,起身便來到妹妹身邊,輕柔的脫下自己的衣裳,披在妹妹的身上,叮嚀:「初春還有些冷,妹妹要是不小心可會感冒的。」

  妹妹抿了抿嘴唇,依然調皮道:「姊姊說的是,但在這遊廓無聊得很,平日要拖地打雜……還要幫其他姊姊們做牛做馬。唉,要是我個性和姊姊一樣,怕是要無聊死了。」

  姊姊不解的歪頭,「我不覺得這裡有什麼不好,平常唱唱歌,彈彈琴就生活的下去,倒是上面的那些姊姊才是辛苦。」
 
  只見這話一說,妹妹露出了複雜的神情,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吐吐吞吞了會兒才說:「花梨姊姊今年是要十七了吧?」

  被糊裡糊塗這麼一問的姊姊愣了一下,才點點頭說是。

  這下妹妹的臉色更是緊繃,說:「那什麼……姊姊,我們是一起長大的,說好以後也要一起走下去的,姊姊這句話絕對不是蓋我的吧?」

  姊姊沒想太多,只覺得今天的梨花妹妹有些奇怪,看了她那不安的眼神,姊姊嘆了一口氣便說:「當然的,姊姊哪時蓋過妳了?再說……」她別過臉,看了身後的房間一眼,她很清楚這裡是遊廓,不是一個唱唱跳跳就能安然生活一輩子的地方,「況且我們都只是籠中鳥,又還有哪裡可以去呢……」籠中鳥──飛不出籠子的鳥兒,同樣說出了藝妓失去自由的悲傷,這是打從一出生就注定的事實。

  「只要是和姊姊在一起我都沒關係的。」梨花說著說著便吐出了舌頭。

  姊姊反而是沉下了臉,用著複雜的神情看著梨花,那沒多久便起身,淡淡的說了一句:「或許真是這樣……吧。」
 
  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內心對於眼前那笑臉盈人的梨花感到厭惡,明明她是在這風塵骯髒中與自己最親近的人,與其說是兩人在掙扎,花梨更覺得快被這塵世淹沒的是自己,為什麼梨花到現在還能露出那樣的笑容看待一切?好像一切都與她毫無干係……

  這一切從起跑點就是不平等的,是比什麼都更諷刺的,她們來自於同個父母,卻成了截然不同的人,說難聽點,這兩個來自同個廠商的商品不斷被比較,而劣質的花梨是個打從出生就注定成為瑕疵品的存在。

  算命師說她命中帶煞,命中皆是大兇,這生注定是要如斷梗流萍,無處歸翔,寡親、情緣,算命師的一句話讓她成了花梨,自幼就是被認定不長壽、沒有希望的孩子,也因為這樣所以遭到家族成員的漠視,原本準備好要給女兒取名「梨花」這名字,卻因為這美好的名字用在這掃把星身上太過浪費,而梨花這名字便被父母顛倒了過來,成了花梨。

  她是不存在的存在,沒有人會為她回過首多看她一眼;沒有人會記得她是這家中的長女,而她便是從小就身長在這樣的環境下,在妹妹來到家中後這狀況更是雪上加霜,家中的僕人甚至連花梨的名字都喊不出來,因為沒人記得,或許也不會有那特別好心的人回過頭去追問她的存在。

  當冬天來臨,眾人圍繞梨花,有人替她端茶水、有人替她準備厚的棉被,卻只有花梨還被遺忘在房間最陰冷的角落,不要說柴木了,她所用的棉被一年四季都是同一條,她所待的房間一年四季更是不曾有更替。

  到了十來歲的時候,花梨的身上開始出現奇異的症狀,她的膚色有時候顯得有些透明,甚至能直接從皮膚看見潛藏在底下的神經以及血管,更嚴重的話連骨頭都能看見,一開始她也為此震驚,以為自己是生了什麼病了,但慢慢的她全身都能化為白骨,有時候「喀嚓」的一聲,上半身和下半身就這樣脫離了,她無法控制,就連她自己也常常怕得縮在角落發抖。

  身邊的人……沒有這樣的狀況,至少她沒見過,所以,絕對不能讓別人知道……

  「只是生病了……對吧?」她不安的摀著自己的雙耳,請讓一切都過去,請趕緊讓這場惡夢過去,至少,這是她一個人的惡夢,請別讓其他人看到這一切。

  痛苦、萬分的痛苦,當那疼痛每晚都像夢魘爬上她的床,眼窩邊疼得像是被上萬隻蟲子啃咬,全身彷彿被細針穿刺而過,她卻只能咬注嘴唇告訴自己要忍耐,即使手腳再痛、身體再冷,也絕對要將這痛苦一次次的往心裡吞去。

  ──為什麼大家都只圍繞著梨花?

  ──為什麼我們同樣是姊妹卻差別如此大?

  她曾經嘗試對著鏡子露出微笑,像梨花那般──天真爛漫的笑靨,卻發現在自己臉上的不過是一陣冰冷,那酸楚楚的感覺讓她無法展開笑容,無法對鏡子中的自己有任何一絲好感,同樣是姊妹這樣顛倒的命運又是為什麼?為什麼自己偏偏不能是梨花,她又懂些什麼?在那樣陽光下生活的她,可從來不知道這房間裡的寒冷是多讓人痛苦。

  「姊姊……?」一個幼小的聲音從她身旁傳來,她猛然一回首,才發現那純真的雙眸正眨巴眨巴的看著自己。

  花梨愣了一會兒,看著那拉門被梨花開出一條縫細,梨花躲在門後面看著自己的姊姊對著鏡子哭泣的模樣,不禁感到有些奇怪。

  為什麼偏偏是妳?受到世人愛戴的妳偏偏假裝要來替我舔傷口,以為是相濡以沫,其實妳所做的都只是在我傷口上撒更多的鹽巴,我卻還得忍痛和妳說「謝謝。」因為我不如妳,所以得忍受這些痛苦嗎?

  她是這家族中唯一記得花梨的人、唯一愛著花梨的人,卻是花梨最厭惡的人,因為太過於單純,所以才不會被身邊的人左右,不會受到身邊的人的影響,用著最單純的心去愛著花梨,正因為什麼都不知道,所以才讓花梨更厭惡。
  
  誰又知道那一眼,成了姊妹倆生命牽絆的開始,雖然是一個令她又恨又愛的妹妹,卻也是花梨唯一的依靠。

※               ※                    ※

  百花村在太陽斜下後更有另外一番風味,早上可說是水碧山青、人間仙境,一到晚上可是另外一種「人間仙境」,街上不隨黑幕黯然失色,一盞盞燈火被點起,轉瞬間,整個百花街成了燈紅酒綠的柳巷花街,早晨有文人來去如影,晚上卻是一個個模樣頹廢的男人,提著壺酒隨隨便便就找了間茶樓坐下,卻也有少有模樣文質彬彬的貴客會特地來到遊廓一擲千金。

  在路旁的女人皆不害臊,一個個嬌著嗓子硬是把路過的酒客拖進店中,花梨頻欄,兩眼是痴呆的望著那些客人挨三頂五的進入店中,一想起自己即將邁入十七便悶得轉了轉眼珠子,大大的吐了一口氣,她並不怕自己成為和那些女人一樣,為了生意而鉤心鬥角,甚至花樣百出,只怕自己是連登上檯面都登不了,瞧自己身子這模樣,雖說歲數越大她越能控制自己的力量,但總還是有疏忽的時候。

  花梨轉了轉頸間,忽然那後頸就這麼「啪──」的裂了開來,然而樓下的人皆忙著招呼眼前的客人,壓根沒有人會注意到模樣奇異的花梨。

  她一臉輕鬆的轉了轉頸子,嫌肩膀最近有些沉甸,或許是因為來到遊廓後每天便被操著彈琴,一會兒又唱又跳又要能彈琴,一般茶樓的女子根本不用通「十八般武藝」,要是有一張艷麗的臉便可稱的上是店內的搶手貨了,偏偏遊廓這種達官貴人、紈褲子弟來的地方可不是空有一張臉就能穩坐的,相對的也不是不是能通所有才藝,卻長著一張平凡臉就能混過的。

  說來說去那些人不就是貪美色,何必要求這麼多?

  花梨透過反射看到鏡子中的自己,要說美色自己根本也不如人,要說才藝……還是梨花擅長,自己究竟會些什麼?她也不清楚,只覺得自己當初會被撿過來,甚至能在這邊糊口飯吃就算萬分慶幸了,而梨花笑容可掬,即使只彈彈琴、作作詩畫也有人特地會為了看她而來,反倒過來自己就像是一群奼紫焉紅中的……好吧,一抹胡亂塗上的潭黑色,這麼說還客氣了些,至少黑在之中還算顯眼,祇是不惹人喜歡而已。

  剎那間,樓下傳來陣陣馬蹄聲,花梨好奇的轉身將兩手扣在欄杆上,仔細觀察著樓下的動靜,只見那馬車一到遊廓樓下便止步,一群下人衝衝忙忙的開啟馬車的門,必恭必敬的歡迎著主人下馬車,花梨拓著下巴,只覺得這場面見習慣了,走下來的幾乎都是穿金帶銀的貴人,身後尾隨著一群人,那場面偏要搞得像眾星拱月似的,但誰都清楚身邊的下人也只是阿諛奉承而已,又有幾個是真心的?

  花梨越看越沒趣,只見那馬車下了一個中年男人,而男人身後跟著另外一個不過弱冠的年輕男子,那男子臉上有些羞澀,不好意思的低著頭,由此可知那男子應該是初次來到這種燈紅酒綠的地方,也難怪會一副不自然的模樣。

  那男的躊躇了會兒,便昂首一看,這視線恰巧對上花梨,也不知怎麼的,花梨竟然不好意思了起來,掩了面便向後轉去,那男的盯著花梨的背影半晌才隨著父親向前去,花梨這才扭扭捏捏的回過身。

  花梨平復了心情,想起了方才那男子的容貌,一雙眼睛、一隻鼻子以及一張嘴唇,和平常人沒什麼不同,但是方才那一眼卻彷彿勾動了什麼,讓花梨有些心動,男子的模樣稱不上七尺男兒,亦並非鬚眉男子,反倒是一個長相秀氣的男子,這麼說起來……還帶了點書卷氣息,眉毛細長而柔和,眼珠子中帶有的盡是柔情。

  花梨搖了搖頭,自嘲說:「不就是個男人,我又是何必……」

  「姊姊!」梨花從身後的樓梯三步倂作兩步的衝了上來,一看到花梨便喘了口氣,緊接著說:「妳怎麼還在這?今天不是有位大官要來嗎?」

  花梨的心緒有些複雜,聽梨花口中的「大官」應該就是方才下馬車的那位男人吧?雖然說她對那大管不感興趣,卻還是忍不住對那他身邊的男子有幾分熟悉感。

  沒能等花梨反應,梨花逕自牽起了她的手,將她往樓下拖,口中念著:「姊姊別老是把自己關著嘛,況且姊姊妳彈琴那麼好聽,該是要讓他們欣賞欣賞便是。」

  聽到這番話的花梨只是苦笑,看著那拉著自己袖子的梨花。

  ──這是妳的真心話嗎?我又怎麼能跟妳相比呢?

  當一個人毫無自覺得在她人傷口上撒鹽才真是一種可惡,自以為那是一種謙虛,其實再自私不過……

  花梨蹙眉,卻知道這番話只能永遠隱才在心中無法開口,明明這一切的關係能在一句話能讓這一切毀於一旦,但她就是做不到,或許是對於這妹妹還有些憐愛在。

  梨花又是怎麼想的?這樣的姊姊難道不會令她丟臉?還是說……

  ──自己只是被利用為完美品身旁的陪襯?

  不安的思緒湧上心頭,她抿著嘴唇,將視線瞥去不再看向梨花。

  「姊姊?」梨花回首,看著自己姊姊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忍不住喚了她一聲,只見花梨神色恍惚,隔了沒多久,身子小幅度的跳動了一下,便疑惑的望向梨花,嘴唇張了一會兒才問:「怎麼了嗎?」梨花不滿的噘起嘴,便拉開了眼前的門抱怨道:「姊姊最近總是想事情想得出神,這樣可不行……對了,還有些時間我趕緊替姊姊補個妝吧!」

  花梨愣了一下,淡淡的露出笑靨便頷首說好。

  面對鏡子,梳髮者的指間從髮絲順滑而過,一次又一次,她臉上寫滿懷念,那人的秀髮是如此柔順,然而那人卻不懂得加以利用,總是不懂如何加以打理自己,梨花思索了一會兒便替花梨包起了頭,順勢就在後方梳了個雙刀髻,前方則將花梨的瀏海放下,另外盤起了一搓長髮留在花梨的肩子上,花梨面色黯然,看著鏡中的自己怎樣就是覺得不自在,她並不覺得自己能像其他佳麗一樣能在臉上塗塗抹抹。

  梨花在指間沾上了點暈紅,如梅花的花瓣,輕輕點綴在花梨的嘴唇上,這下梨花更是滿意的笑了。

  「姊姊妳看這樣可好?」梨花問道。

  而花梨則還是愁著一張臉,看著鏡中的自己,只是苦苦一笑。

  「妹妹真是用心良苦,可我實在不適合這些東西,弄在我身上實在……暴殄天物。」

  梨花有些憤怒,搖了搖頭便說:「姊姊妳和她們不一樣,她們抹起來只能說是濃妝艷裹,但是一個個都是那模樣,倒是姊姊妳看起來非常有自己的味道……非常成熟。」梨花笑著,便拉起花梨的身子,說:「去吧,讓大家看看妳的模樣,妳絕對是比妳自己想的更加漂亮的。」

  花梨當下怔愣了會,沒多久便用袖子拂在臉頰上,一副熱淚盈眶的模樣,便努力的點了點頭。

※ ※ ※
  遊廓的女子一個個螓首蛾眉,更是能歌善舞,遊廓的大廳同時聚集了「三千佳麗」載歌載舞的場景讓坐在一旁──那模樣高高在上的男人不斷撫掌稱好,在一旁較為年輕的男子仿若出了神,眼前萬紫千紅一到他眼中全轉為一片茫然,這一出神是令他被父親打了一拳,口中怒斥:「蠢猴兒,你可不懂什麼叫做國色天香吧?」

  只見他兒子臉上更是疑惑一陣,沒多久便低下聲說:「這……不對,那什麼話來著,富貴必從勤苦得,男兒須讀五車書……與其看這啥……酒池肉林?我倒更想枕經籍書。」男子說得很是無奈,一下子便苦苦笑了,還呆頭呆腦的摸了摸自己的後腦杓。

  他父親挑起一邊眉,便揮了揮手說:「成天只知道書、書、書……你看那些讀了書的人還不都有一半成了路旁的凍死骨?」
 
  那男子一臉茫然,順之嘿然一笑,便說:「這、這……讀書,做學問嘛!再說,哥哥姊姊們一個個也不是娶了千金就是嫁入豪門世家,我又怕什麼呢?」那男子想法天真,雖然單純了過頭,但卻遠比杞人憂天的性子好,他的說法其實也不全然錯誤,只是看輕了這紅塵。

  他父親輕嘆了一聲,一副拿他這兒子無可奈何的模樣,「詩書或許能尋你開心,但是男還孩像到妳這年紀早就娶妻了。」

  男子揪起一張酸臉,理直氣壯道:「女人很難懂的,還是詩書好……翻來翻去就那樣,不會有改變,那什麼……父親你也說過吧──『女人心,海底針』,看到媽每次在家對你河東獅……」

  父親看這猴兒哪壺不提提哪壺,情急之下便連忙摀住了他的嘴,那猴兒掙扎著身子,瞪大雙眼看著自己的父親。

  「你……罷了,你這蠢猴兒若是不喜歡這種場面,不妨去外頭散散心吧?」

  男子忽然欣然跳起,對著身旁的遊女招了招手,這一招惹得那女人眉飛色舞的走了過來,一邊走還搖擺著婀娜的身子,以為今天是哪顆幸運星砸了下來,上流的公子竟然會指名到自己,帶著溫柔的笑靨,她走到那男子身邊,開口便問:「這位公子,有事嗎?」那男子模樣更是樂不可支,一開口便問:「妳們這兒可有書齋?」

  那遊女一聽到這話,臉是瞬間黯淡了下來,說:「有是有,但是收藏的書不多,公子有興趣?」

  男子欣喜若狂的點頭,「務必帶我去看看。」

  那遊女知道百花村向來有諸多文人前來,誰又知道一個高官的兒子偏偏就是那不好女色,以前見過許多大官的兒子比起父親更是戀酒迷花,這公子怎麼說起書來就樂以忘憂?看來要巴結眼前這公子應該是不太可能了,遊女嘆了一口氣便引領男子往樓上去,比起遊廓的樓下,樓上反倒顯得寧靜許多,樓下不光是女子,就連佈置都是千紅萬紫,樓上則用檜木建構而成,牆壁上頂多刻些雕花裝飾,模樣可說是古色古香。

  遊女將男子帶到房間,一進去便是汗牛充棟,說什麼藏書不豐富,眼前這些書對他已是足矣,男子開心的跳起腳,回首便對著身後的遊女說了聲謝謝,便連一眼都捨不得看人家了,遊女見狀只好無奈的離去。

  「這、這……本是敕撰和歌集吧?」

  「還有這……風姿花傳,嘿嘿!果、果然不枉這趟啊!」男子拿起了書,將其視為珍寶,翻了又翻,甚至有好幾段即使闔上了書也能一字不漏的背出,沒一會兒功夫,所有的書便散落了一地,而那男子所能坐下的地方便如海岸上的小島,孤零零的佇立於大海之上。

  誰知道這時一名女子走了進來,看到眼前這片混亂便花容失色,一臉不解的看著坐在書中間,渾然忘我的男子。

  女子怔愣了一下,猶豫了半晌,便滴滴咕咕了聲:「這位……公子?」那公子兀自無法自拔,兩眼直勾勾的盯著眼前的書,仿若那書便是他的命,便視書以外的東西為生外閒事,一旦被奪去便會痛不欲生。

  女子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橫跨那「大西洋」橫跨那男子與世界的隔閡,就這麼逕自向前走去,一把拍在男子的肩膀上,男子這才「嗚啊」的一聲,書往旁邊一拋,兩眼吃驚的看著那女子,平息了些後才說:「妳、妳、妳……哎!怎麼跟女鬼一樣站在別人身後連聲音都不發出阿,這樣可會嚇死人的阿!」
  
  女子眉頭一蹙,盯著那男人的臉半晌,看得出神,男子「啊?」了一聲,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問:「我臉上有什麼嗎?」

  這下男子才看清女子的面貌,女子相貌斯文,梳著淡雅的髮型,就連帶上的髮簪也簡單樸素,在女子身上卻別有一番韻味,和樓下那些千嬌百媚的遊女大有不同,那女子亦是兩眼直直的盯著自己瞧,這面面相覷惹得他臉上一陣羞紅,便轉過頭說:「妳、妳怎就這樣看著人家連半句話也不說?」

  女子這才恢復神思,搖了搖頭便說:「沒什麼……公子您,為什麼會在書房中呢?」 
  
  「我同我父親來此,但那些歌啊、舞的實在讓我感到索然無味,我這人就是喜歡看書,轉著、轉著就到這來了。」

  女子思索了一下便說:「真是少見呢,不過百花村也是個文人聚集之地,你似乎比較適合早上前來。」女子說著說著便從書堆中翻出一本書,就這麼順著牆壁坐了下來,男子這才覺得奇怪,方才他父親不是要大娘讓所有的遊女都聚集到樓下嗎?怎麼這女子還悠哉悠哉的坐在自己身旁鑽研書籍,他不免忍不住過問:「妳怎麼沒跟其他遊女在樓下呢?」

  那女子看了他一眼,搖頭便說:「說起來失禮,但我在這本來就不喜歡太過熱鬧的場面,總覺得不太適合……自己。」她從對面的鏡子中看到自己上了淡妝、包起頭髮的模樣,卻怎樣也不習慣,雖然自己的妹妹推推搡搡要自己跟著大家一起下去,但她心裡很清楚即使自己難得將自己打理得體面些,也沒有人會正視她一眼,久而久之,自然也養成有事沒事都在書房中捱過的日子。
 
  男子看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神情有些黯然,忽然覺得有些抱歉,反而覺得自己問錯了話,改話便說:「那個……我叫草野葉一……妳叫什麼名字呢?」

  女子眨了眨眼,對著男子莞爾便說:「花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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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女傳 中》

  即便到了深夜,百花村依然是一片燈火輝煌,但卻明顯比早些安靜,花梨倚靠著木製壁櫥,手上把玩著一顆彩色的紙球花,沒一會兒便興致索然的將紙球花往旁一丟,整個人蜷起身子,望著眼前的窗口,她有說不盡的哀傷,卻在想起那叫做葉一的男子時不禁露出一抹溫暖的笑容,那男人果然很有趣,竟然把書當作寶貝一樣捧在胸口怎樣也不捨離去,在最後要不是這兒的老闆願意將書借給他,他恐怕會是手不釋卷,不如在書房打個地舖便待上幾夜幾日吧?

  房間內明明有一座燭臺,花梨卻連火都不想點上,房間內除了窗外的光源,再無其他,花梨的雙眼也只是幽幽的盯著窗外瞧,沒一便會像失了神,一手拍亂了頭髮,直接將插在髮髻上的簪子拔掉,整個人就這麼失魂落魄的倚在牆角,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皮膚像是被什麼貫穿,疼得她咬緊嘴唇,看著自己的肌膚上一道又一道的血管開始浮上來,然而沒多久之後,那隻手竟然被侵蝕得只剩下白骨,她這才吐了一口氣,身子隨著體力不支而癱軟。

  霎時,窗口一道青光倏地閃了進來,祂拂過花梨的手背,輕輕的靠在花梨身上,花梨無力的瞅了祂一眼,便說:「真是,每次這狼狽的模樣都會被你瞧見……」

  那道光線化為一隻青綠色的小貂,青貂的尾巴輕輕拍再花梨的腿上,便說:「妳氣脈一紊亂方可知,居於這附近的百鬼也只有妳我了,誰叫這地方……與人類是如此相近呢?」青貂諷刺的笑著,話中卻有說不盡的無奈。

  花梨抓著自己的手腕,冷汗直流,她的身子虛弱的從牆壁上滑落,嘴中卻直直喃著:「也沒什麼,只是還不能完全控制罷了……」

  青貂不語,看著那名為花梨的女孩臉上一陣鐵青,再看看她的肌膚以及骨肉分分合合、搖搖欲墜的模樣,心裡亦是萬分痛苦,祂曾經經歷過這些,所以祂能理解,即使到現在祂也不能完全自由的在人型與貂之間切換自如,無論是心靈還是生理上都得承受比一般妖怪大的痛苦,這就是半妖的可悲之處,在體內妖怪的本能以及人類的意識甚至會互相摩擦,只要一發作便要人痛苦至極。

  青貂的名字叫做英一,母親是人類,父親卻是隻風生獸,從小他的身子上就會長出奇異的青毛,甚至有時一條青綠色的尾巴就這麼溜了出來,因此英一從小就被母親關在家中,每到滿月便會化為一隻青貂而無法控制,妖怪本身就比人類長壽,即便只是半夜也能得妖怪一半以上的壽命,當英一的母親早成了白髮蒼顏時,英一卻還是當年那翩翩少年。

  ──最孤獨的絕對是那些無辜而被留下的人。

  歲月如長河永無止境,又還會記得自己踩過幾把土?當再次驀然回首,滄海卻也成桑田,唯讀自己的容顏依稀還是那少年,而身邊的人便一一去了,在這漫長的生命中,人們的性命猶如夜空中的煙火,即便閃得再亮、再饗,不過曇花一現,下一個煙火還是會到來,也是會殞落。

  每到滿月便要承受一次痛苦,慢慢的英一也習慣了,卻在看到花梨的時候想起了當年的自己,要說當年,卻又是多久以前呢?
 
  英一化為人型,眨著眼睛看向那痛苦的花梨,卻只能淡道:「一切都會過去的,加油。」

  花梨是之所以平常能夠維持人型正是因為她妖化不達一半,血液中人類的基因居多,造成這原因的是因為隔代遺傳,花梨的母親並不是骨女,祖先中卻有一個曾經是骨女的半妖。

  正因為如此,那女孩身子中的人類意識也更為頑強,恐怕不只滿月,日日皆是煎熬。

  花梨的肉如泡沫般開始在骨頭上一塊塊的蹦出,她一臉嫌惡的看著自己的手,不久後那隻原本還是白骨的手終於恢復成了原本的模樣,花梨這才氣喘吁吁的癱著身子,滿頭大汗的躺在地板上,不斷傻笑說:「真是看了幾次都無法習慣呢。」

  每當那女孩露出這樣的傻笑,英一就知道她想掩飾些什麼,或許是那份一直埋在心中的悲傷──其他人無法理解的傷痛,與其看到她嚎啕大哭,英一也不願意看到那女孩這樣將淚水全部聚集於心中,直到有一日因為壓抑過度而被吞沒,他並不想看到那樣的事情發生。

  英一苦苦一笑,拍了拍花梨的頭說:「這也不是妳願意的,時間久了就會習慣了。」

  花梨落寞的看了英一一眼,直挑了英一的語病就問:「你說的多久究竟是多久呢?」

  英一愣了一會兒,沒多久便露出一抹笑靨說:「難道妳也會害怕時間的流逝?」花梨不語,兩眼走神,彷彿正思考著什麼,卻又搖了搖頭一副反駁自己想法的模樣,英一這下是看得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

  「當你身邊有心愛的東西時或許……會吧?」想是個天真的頑童,那原本應該溫柔的雙瞳露出了幾分稚氣,臉上表情有些不解的頷首著。

  英一聽這話是抿住了嘴唇,笑了笑便問:「那妳呢,這些日子以來找到心愛的人了嗎?」

  被這麼一問的花梨忽然撐大了雙眼,先是張嘴,再是滿臉脹紅的摀住了嘴巴,那暈紅以及羞澀爬上臉的模樣簡直一目瞭然,即使花梨不多說,那煙視媚行的模樣也是怎麼藏也藏不住的。

  「對方是怎樣的人呢?」

  被這麼一問的花梨卻只是呆愣愣的望著前方,卻露出了愴然的神情,呢喃了句:「我也不知道呢……似乎是個很傻的呆瓜,而且只要一看起書來就會露出很認真的眼神,嗯……總、總之我只是覺得他長得很熟悉,和別人很不一樣而已。」花梨說著說著忽然看了英一一眼,只見英一用著一種「看著小女孩」的眼神,卻是仔細聆聽著花梨窩說的每一句話,一陣羞紅染上花梨的面頰,她歪著頭便問英一:「那英一呢?有沒有很深愛或是很重視的人呢?」

  被這麼一問的英一顯得有些不明所以,他短嘆了一聲才開口:「最深愛的永遠是那些再也不會回來的人。」

  英一昂首往窗外望去,只見漫天星空,曾經有人說過逝去的人會變成天上一顆顆的星星看著那些還活著的人,依然閃爍著光芒,猶如明亮的雙眼拿眨巴眨巴的看著世界上的人,有些星星孤獨無依,卻有些在死後還能像星宿被團團圍住,英一時常想著──自己的母親是否到死後卻還只是天上最孤獨、最無依的那顆星星呢?生前只能一個人把英一拉拔長大,就算到了死後卻還是只能不斷,不斷的孤獨下去,這和自己又有什麼不一樣呢?

  看著花梨疑惑的樣子,英一只是搓了搓自己的鼻子,笑道:「沒什麼,只是活得久了吧!」

  ──活得久只是忘掉些瑣碎事,反而忘不掉那些想要淡忘的回憶。

  英一看了花梨一眼,大手一拍便拍在花梨頭上,說:「呵呵,這種感覺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

  ──或許那時候妳什麼都還不懂,還只是用著傻傻的眼神看我。
※                 ※                  ※

  「這、這本很棒的!妳有時間可以看看。」葉一說著,只瞧他雙手將書遞到花梨面前,一副「畢恭畢敬」的模樣,顫抖著雙手,甚至是低著頭,那模樣不像別人口中所說──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反倒像個涉世不深、畏畏縮縮的男孩,看他那模樣花梨難忍不笑,伸出了雙手接過那本書便道了聲謝謝。
  
  「那……真是謝謝你了,倒是你常常到遊廓來真的沒關係嗎?」花梨問道。
 
  葉一直像隻傻子,搔頭撓耳著,一副「為什麼?」的模樣便問:「我不過就是來看藏書的,有什麼關係嗎?那啥……捫心自問嘛!我自己不愧對於自己就好了吧……應該是吧。」那抓頭又抓耳的模樣當真像隻蠢猴子,說得理直氣壯,卻又在句尾加上了疑問,這點也令花梨忍不住噗哧一笑。

  「你不介意就好,倒是這裡藏書也不是說特別豐富……你竟能如此著迷。」花梨眼睛一彎,露出了一抹好看的笑容。

  頓時書房的門被人蠻橫一推,只見一個活蹦亂跳的女孩跳了進來,那俏皮的模樣在某種程度來說一點都不「雅於」那隻呆頭呆腦的猴子,那女孩嘴角一翹,便大聲嚷著:「呀!姊姊妳又跟葉一哥哥在一起了啊?」

  被這麼一說的花梨可是被惹得面紅耳赤,那羞紅可一點都不遜於百花村內漫山的花朵,倒是旁邊那隻猴子還嘴巴開開的,一點都看不出女人心思,呆呆的反駁說:「是啊,我這回又、又來打擾了,望梨花不會介意。」

  那猴子說話依然繁紋褥節,一大串在梨花耳裡聽起來都是巴拉巴拉的,她也只是抓了個大略,聽到「不要介意」這句話,搔了搔頭才說:「我不覺得有什麼打擾的呀……」說著這句話的梨花還用食指點著自己的面頰,兩個眼珠子傻傻的晃了晃,一副在思考方才那猴兒說了什麼似的。

  看著那兩隻猴兒對話,一個滔滔不絕,一個看似牛頭不對馬嘴,卻誤打誤撞回對了話,花梨覺得有些好玩,看妹妹那樣站著也不是,便說:「妹妹也一起來看書吧?」

  梨花嘟了嘟嘴,又撇了撇嘴說:「姊姊妳知道我是不喜歡看書的,不然這樣吧,等姊姊把書看完就說給我聽吧?」

  「不、不喜歡看書?」猴兒一臉吃驚的搖了搖頭,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兩手一稱便說:「怎、怎麼會?那啥話來著……書中自有黃金屋,太、太稀奇了,我簡、簡直不敢置信……」

  梨花不滿的厥嘴,忿忿不平的便插腰說:「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呀!」

  葉一拍了拍後腦,有些羞澀的歪了歪頭,「要不嫌棄,我也是可以說說書中的事情給妳聽。」

  「我比較喜歡花梨姊姊的說……但看葉一哥哥這片心意上,我就心領、心領吧!」說著這句話的梨花有些勉為其難,她瞅了葉一,彷彿對於葉一搶走花梨這點十分不滿。
  
  「是、是,等我看完就說給妹妹聽。」花梨頷首說著,梨花這才一副心滿意足的模樣,踩著小碎步向書房外走去,口中邊說:「我去倒些茶水,還有啊……姊姊,最近村口的櫻花開囉,有空我們一起去看看吧,啊,要是妳堅持帶上葉一哥哥我也是不、不會介意的。」說到不會介意這句話的時候,梨花顯得有些勉強,那嘟嘴的模樣簡直像個彆扭的小女孩。

  當梨花離去,葉一卻還是有些呆愣的望著她的背影,回過神來才問:「妳們倆是姊妹嗎?」

  「是的,雖然遊廓中習慣用姊妹詞互稱上下,但我們確實是同個母親生下的。」

  葉一依然滿臉不解,卻又有些顧慮的問道:「妳們……有什麼理由才會來到遊廓吧,這……方便問嗎?」
  
  花梨拓著下巴,一臉哀愴的思考了一會兒,才開口說:「其實沒什麼理由,只有這地方願意收留我們了,我們姊妹倆……當時還小,家族半付祝融,親人皆死於那場大火,只留下我帶著梨花到處流浪,恰巧遇上了這兒的老闆娘收留我們,這才能掙口飯碗。」 

  葉一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卻是滿臉心酸的看著花梨,瞧他那原本還遲鈍的眼神一下子轉為淚汪汪的狗兒,花梨覺得有些有趣,搖頭說:「也不是什麼多不方便問的事情呀,人生都有無可奈何,又是有什麼奈何可尋?」
 
  「我父親總說──我這兒子就是呆呆的,好像什麼都不知道,我其實也知道這人生很無奈呀,但我或許算幸運了,沒有什麼讓我困擾的事情才能一直悠哉到現在,或許也可以說是不想去面對那些事情才把自己沉醉在書中的,現在聽起來……妳們真的好堅強,尤其是妳的妹妹,竟然還能露出那樣開懷的笑容。」
   
  當花梨聽到開懷的笑容時,她內心仿若被紮上一根針,她曾想過要笑,並不是假裝或是任何的勉強,就是在笑出來的時候無法像梨花那樣,讓所有人都愛上自己的笑容,英一卻也說過──「擺出這種僵硬的笑容難道不累嗎?」若是當人生最煎熬的時刻都撐過了,那還有什麼好喊累的?但她就是難以擺脫痛苦,而不將它顯現於臉上,每當她一將嘴腳上仰就會害怕,怕自己那張曾經出現在鏡子前,而讓她作嘔不已的模樣會再次出現。

  ──確實很累,但是能因為一句累就不微笑嗎?

  滴答、滴答。

  黃色頁面的書本上因為吸收了水份而被沾染成了咖啡色,花梨面無表情的看著書中的字句,眼神卻是空得令人發寒,她摸了摸自己的眼眶,才發現自己的眼睛竟然嘩啦啦的下起了一場沒有預警的傾盆大雨,形成了一條垂直的小河,順勢而下,葉一看到花梨竟然哭了起來更是慌亂十分,跳起了腳,看手邊沒有任何擦拭物便舉起自己的袖子,毫不細心的往她臉上大力一抹,花梨嗚了一聲,看著自己的淚水和鼻水都沾染在葉一的袖子上,她害羞的扯開葉一的手,滿臉通紅的看著葉一。

  「抱歉,我、我實在找不到可以擦拭淚水的東西,也不知道女孩子哭該說些什麼……但、但是既然都哭了,就把淚水都一次哭光也不錯吧……」葉一有些焦慮的說著,當看到花梨茫然的樣子更是慌亂的繼續說:「對、對不起!我、我沒有別的意思!啊啊,又說錯了吧?父親說我不會說話果然是真的……他常對我說:『你就算閉嘴也沒人會當你是啞巴。』我看我還是少說幾句吧。」說完這句話的葉一垂頭喪氣了起來,反而是花梨急著安慰他。
 
  「我只是訝異……因為我還是第一次遇到像你這樣的人。」說著這句話的花梨淡笑了一下。
  
  葉一睜大了雙眼,嘿嘿了兩聲,指著花梨就說:「其實妳哭的樣子,頗……頗好看的,有個詞是這樣說的──『梨花帶淚』以前還不懂,嘿!現在能體會了呢,這詞用在妳身上也適合,跟妳的名字也很像呢。」

  花梨掩住了臉,一臉難為情的說:「我、我還是第一次聽到別人這樣講……」  

  這時梨花端了茶水走了進來,一看到自己的姊姊竟然抽抽噎噎,煞是不解,卻又急又氣的跳到花梨身邊,將茶水碰的一聲放下,就急著對葉一劈頭就罵。

  「你、你、你,竟然把我姊姊惹哭了!」

  葉一急著擺手,滿是慌亂的模樣,「我、我、我!」只見他支吾其詞了半天,卻只能垂下肩膀說:「實在對不起……」一聽到葉一的道歉,梨花更是疾首蹙額,跳起了腳,想要向葉一好好理論,卻被花梨一手推下。

  花梨抹了抹眼睛旁的淚水便說:「不是葉一公子的錯,是、是我愛哭……講到了一些事情就忍不住了。」

  梨花卻還滿是不悅,「既然姊姊都這樣說了……」沒一會兒她的表情才轉為有些不捨,那張可愛的臉不久後卻又橫眉豎眼了起來,指著葉一的鼻頭就說:「我不管你是什麼大官的兒子,還是什麼公子,反正讓我姊姊難過就是不對,如果還有下一次我絕不饒你!」

  被這麼一罵的葉一反而莞爾,說:「妳這妹妹真有個性……我也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女孩……」那傻笑中似乎還帶有些青澀,被這麼一說的梨花掩住了嘴巴,卻難掩害羞的模樣,氣沖沖的說:「什、什麼有個性!分明、明是你這大呆瓜……哎!算啦,我也是第一次遇到像你這樣傻哈哈的呆瓜!」在她人眼裡這兩人或許猶如鳥腸雞肚,再怎麼爭論也毫無結論。
  
  那「傻哈哈的呆瓜」一點都沒有被人罵的樣子,還是傻笑著,抓著自己的頭,歪嘴就說:「呆瓜……除了我爸以外也沒人這樣說過我。」

  花梨靜靜的看著兩人,心裡卻是一陣酸痛,臉上卻還是掛著勉強的笑容。

  ──又來了,噁心,這酸痛不只在心中,就連面頰都有些酸澀了,為什麼還是做不到,做不到那樣……

  咕嘟──

  花梨瞪大了雙眼,原本被抽離的神一瞬間因為看到自己腿上的傷口而被吸了回來,她恐懼的看了身邊的兩個人,再看看自己的腿上開始冒泡,甚至出現了部分的白骨。

  ──如果被發現又會被厭惡,被誰?被梨花還是被葉一?又或許是被兩人都畏懼……況且梨花並不知道這件事情。

  花梨咬緊嘴唇,猛然站起,緊緊的揪住自己的裙擺將腿上的傷口遮住,用著迅雷不及掩耳速度想要衝出書房,卻在剛起步的時候被身後的葉一一把攥住,葉一憂心忡忡的看著花梨慌亂的模樣,卻毫無頭緒,歪了歪頭問:「妳怎麼了嗎?」

  在一旁的梨花也用著擔心的眼神望著花梨,花梨的視線對上葉一,沒多久便心虛的瞥開,「沒、沒什麼……我想到了些事情,先……回房間一會兒。」說著這句話的花梨面有難色,滿臉蒼白的撫著自己的胸口,豆大的汗水從她額角如串珠般顆顆流下,葉一蹙眉,稍微鬆開了花梨的手,「沒事嗎?妳看起來……很不舒服。」

  她搖了搖頭,嘴邊浮起一抹淡淡笑靨便轉頭離去。

  強烈的疼痛從腳部竄上,花梨沒跑幾步,白骨卻因為無法承受過重的身子而斷裂,花梨整個人向前匍匐在地上,那雙破碎的雙腿依然顫抖著,卻是怎麼磨都無法再次從地上爬起,白骨被地板磨成一片片的碎屑散落在地上,然而所有的遊女現在都在樓下忙著招待酒客,根本沒有人會注意倒在走廊上的花梨,她痛苦的緊抓著地板,一次次伸出手用力的將自己的身子往前拖,腳上還殘有骨肉的地方反而也被磨出了血來,骨頭以及肉之間的摩擦更是讓她難以忍受。

  明明房間就在轉角的地方,此時卻仿若相隔天涯,平常幾寸步便能到達的地方此時卻是如此遙遠。

  霎時,腳步聲從走廊另頭傳來,花梨回首一看,只覺得自己的身體忽然被人抱起,她傻愣愣的看著那人孔武有力的雙手,溫熱的眼淚就這麼滴在那人的手上,彷彿忍耐已久的孩童,花梨沒多久便哀痛失聲了起來,那人卻是溫柔一笑,輕輕的環著花梨的身子,低下嗓子說:「任何時候我都能察覺的,對吧?」

  ──因為能夠察覺,所以我內心的疼痛永遠只有你能理解,因為我們是一樣的,我卻也永遠只能像這樣看著妳去經歷那些痛苦。

  「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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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
  眼前的樓主年歲已過知命之年,臉上卻還抹有厚厚一層的胭脂,嘴巴上的口紅抹得比樹梢上一朵朵的海棠還艷紅,卻不比其美艷,濃妝豔裹的模樣卻風姿猶存,撇除那臉上被歲月鑿得有些深的河渠,這女人看起來不過也才剛滿三十。

  「遊廓可不是唱唱跳跳就能久留的。」樓主說著,纖細的手指在眼前的茶上劃了劃,每一舉一動都讓人看得醉迷,花梨卻依然六神無主,兩眼茫茫的看著樓主。

  「是,我知道……」花梨低語著。

  樓主揚眉,神色有些不悅說:「我當初收留妳們倆可不是讓妳這樣的,妳既然身為女人就要知道自己的身體有多少本錢。」

  花梨嘆了一口氣,她知道沒幾個月後,自己就十七歲了,到時候就不能只是一個禿,必須向上面那些姊姊學習「待客」的事情,無論怎麼想都覺得可怕,那一個個醉醺醺的男人光看就讓人退避三舍,那些遊女卻還可以花枝亂顫的貼上去。

  「以妳的年紀來說當禿其實已經太年長了,要不是因為妳的妹……唉,罷了,總之妳年紀一到十七便要隨著秋舞一起學習如何接待客人。」樓主說著說著便露出了複雜的神情看著花梨。

  當初撿來的那兩個小女孩如今也到這歲數了,有時候甚至視她們為親身骨肉,卻因為自己是樓主應該要公私分明,而不得不讓她們兩也學習如何接待客人。

  花梨默默的看了樓主皺眉的樣子,一個頷首,輕聲的說了句:「是的,樓主大人。」這才起身離去,當花梨要步出房間的那一刻,樓主卻喚住了她,支吾其詞了半天才問:「妳可層後悔被我帶來這鶯巢燕壘?」

  花梨怔愣了一會兒,只覺得平常樓主不茍言笑,忽然被這麼一問她是傻了,卻搖了搖頭說:「哪怕有那麼一點……仔細一想,若不是妳好心收留我們,梨花她現在也不會像現在開心吧……」

  聽到這句話的樓主更是臉色一陣青,只道:「要真是如此便好……要真是如此……」她的手撫上自己的胸口,哽咽著,過一會兒才恢復面色說:「在這繁花似錦中,是真是假若不是觀者清,怕是要被蒙混了雙眼。」說著這句話的樓主兩眼直勾勾的看著花梨,花梨當時什麼都還不知道,只是疑惑的點了點頭便離去。

  ──在這茫茫大千世界,又有什麼是真是假的?肉眼所見難道就是絕對的真相?再是鮮豔的花朵亦會枯萎,沒有長存的美,也沒有絕對的事實,隱蔽在五彩繽紛,看似繁華之後的又難保不是骯髒、不堪的事實。

  那些紅飛翠舞,一個拂袖便如百萬隻蝴蝶翩翩飛舞的青樓女子不過如此,看似華麗,卻也有自己不想讓人知道的事情,又有多少女人是願意來到遊廓,受盡委屈的?

  花梨步出房間,不巧撞上剛接完客人正準備回房的遊女,那遊女身邊伴著一個禿攙扶著,當看到花梨的時候明顯的有些不悅,指著她便說:「真不知道妳到這歲數還只能當禿是因為美色不足還是……」

  花梨看了她一眼,正想要悻悻離去時,那遊女卻跨步上前,一把抓住花梨的手腕,滿是斥責說:「就是在跟妳說話,一個小小的禿敢連禮儀都不放在眼裡了?」

  遊女的指甲深陷進花梨的手腕中,她卻只是悶哼了幾聲,咬著嘴唇,滿眼怨恨的回首。

  「實在抱歉……」花梨低下頭說著,在這裡本來就有高低之分,那些禿就如小侍從,年歲卻少有過二八的,無論如何,禿本身就不該頂撞遊女,花梨也是因為樓主一向偏袒而能像這樣隨意的在遊廓裡走動,甚至不怎麼搭理遊女,眼看現在就在樓主房門外也不能說什麼,只好低頭認錯。

  那遊女看花梨低頭卻還是不滿,甩手就說:「真不知道樓主在想什麼,妳這女孩看起來也不是很討喜呀……當初怎麼會帶妳回來呢?妳真該學學妳妹妹的,嘖,她可向學多了,臉也長得討喜許多,瞧妳這樣賤樣還敢以下犯上?」遊女右手緊緊掐住花梨的臉頰,左右看了一下,那藐視的雙眼讓花梨很是不悅,卻還是只能將眼神往地上一瞥。

  即使受到眼前如此凌辱她卻只能低下頭,再道:「……以後不敢了。」

  那遊女看花梨一點也沒有要反抗的意思,再下去也是自討沒趣,一擺身便踩著傲慢的步伐離去,花梨停留在原地,回首望了那無盡的長廊,「絕對不會成為那樣的女人。」她心理暗忖。

  燈火闌珊,長廊上也不過一盞燭臺能照亮,今日月亮又羞澀的藏匿於雲之間,不肯露出自己潔白的臉,只怕在這時間沒有打燈的人會一頭栽上牆壁,花梨望著長廊的另一端,心裡再是鬱悶不過,「什麼那人就在燈火闌珊處,我只看到一片漆……」她喃著喃著,忽然咕嘟了下便往後一跳,在月昏燈暗下,一雙圓圓的眼睛,搧動著眼簾,呆呆的看著她。

  「姊姊這時間了怎還不去睡?」那女孩正是梨花,她兩手背在後頭,傻傻的問著。

  花梨平息了心跳,才說:「樓主有事找我,我現在要動身回房了。」

  梨花厥了厥嘴,鬼靈精怪的模樣依然討人喜愛,現在那俏皮的臉上卻多有一些擔憂,她歪斜著頭問:「姊姊急著回房嗎?」花梨愣了一會兒,才搖搖頭,一見到花梨搖頭,梨花樂得眉開眼笑,直抓住花梨的手便拖著她走,滿是期待的說:「那姊姊陪我去一個地方!絕對不會太遠的,等會兒就回來!」

  看這妹妹就是一副「心動不如行動」,來去衝衝型的,花梨也只能淡淡一笑,有些無奈卻還是任妹妹「處置」,只是遊廓到了晚上為了避免男女私會,一律是禁止離開房間的,而遊廓本身也是嚴格規男侍從以及遊女之間不許有愛戀關係。

  梨花拉著姊姊的手,兩人來到中庭,卻在這時月亮彷彿給兩人「賞臉」,露出了她玲瓏的側臉,照亮整個中庭,中庭的花瓣隨風起舞,有些在風中轉旋了好幾圈才落地,徐徐微風仿若貓尾草,輕輕的打上臉人的面頰,這時梨花回眸一笑,張開兩隻手臂,從袍子中瞬間竄出幾百隻螢光,宛若小珠子,卻散發著耀眼的光芒就這麼順勢往上飛。

  花梨摀住了嘴巴,不可置信的看著,忽然莞爾一笑,讚嘆了聲:「好漂亮……」

  梨花沾沾自喜的拍打著胸前說:「那當然,尚未全入夏天,這蟲子還不多……我、我可是收集了很久呢。」  

  ──如果這世界不需要妳掙我奪,或許這種單純可以一直下去……想要一直看到妳最單純的模樣,不想要妳被任何黑色的蓋過,當時我是這麼想的,一直以為,最潔白的是妳,一直以為我替妳承受住了所有的痛苦。

  ──可是眼前的花花草草究竟又蓋過了我多少的視線?還是只因為一直自認為生於黑暗的我無視了妳所有的痛苦?
※                        ※
 
  「沒想到妳們那啥……簍竹?真的放人了。」葉一滿是吃驚的搖了搖頭,臉上傻呼呼的表情一如往常,牠對於那個什麼……簍竹的印象,從他父親帶他來到這裡的第一天他就確立了──不茍言笑一方面卻又很假惺惺的女人,這次那簍竹不假思索的答應,他簡直是要高興的跳起來,只不過代價是──一些銀子,或許在他眼裡看來只是一些,在他人眼裡卻是一筆。

  花梨苦笑了番,便說:「葉一公子,不是簍竹,是樓主喔。」葉一露出一臉恍然大悟的樣子,羞澀的脹紅了半張臉直說自己傻呼呼的連這種簡單的東西都會糊去了腦子,而梨花咯咯笑著,直說,他平日就是糊去了腦子,被梨花這麼一說的葉一更是把頭壓得死低,這下更是羞了整張臉,那紅通通的模樣簡直可說是獼猴紅潤的屁股,用在這一隻與猴仔神似的葉一身上一點也不過分吧? 
  
  樓主說──平日這兩人關在遊廓也是悶著,再者花梨也要脫離禿了,現在不出去好好遊玩一番,那要何時去?莫說她平日淡泊無情,不過也只是換上的面譜少了些,在那令人寒風凜凜的面容下更是有溫柔委婉的一面,軟硬兼施,這也是樓主在整個百花街中吃得如此開的原因。

  三人也只說好在百花村附近晃晃,百花村又到了換去衣裳的時刻,原本春色滿園,花朵以及小草爬遍了滿山滿谷,現在則是慢慢褪去了春色,換上即將來臨的夏天,然而百花村村口那櫻花可說是「獨樹一幟」,在其他櫻花花瓣都成為地毯,被腳步以及輪胎輾於底下時,村口那棵櫻花樹卻還開得茂盛,開花期甚至遠遠超過一個星期,長達一個月,這景觀亦令所有到此的文人無一不嘆為觀止,人們說是花神降臨,庇護了整個百花村,這兒才得以年年百花齊放、開蘤結果。

  櫻花樹身軀龐大,卻玲瓏有型,宛如一個活生生的女子搖曳著身子,佇立於「漫天飛花」中,櫻花花瓣卻宛若片片紙屑,灑了滿地,當風一吹拂而過,那風猶如一位彬彬有禮的紳士,邀請著眼前的花瓣與其共舞,在空中譜出一曲曼妙的輪舞曲,花梨兩眼看得是發直,口中喃著:「這櫻花無論看幾次都讓人覺得驚艷……」忽然,一陣悲愴浮上花梨臉上,每年這花都會開花,亦會凋零,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它就這樣更更替替,不曾停歇,便如新人換舊人,那樹幹始終如一,卻是不斷茁壯,想到這裡,花梨不禁想到了英一。
  「一個人被留下的痛苦……」她口中咕嘟了幾聲,梨花好奇撇頭看她,直問:「姊姊想些什麼?」
  
  花梨兩眼眨巴眨巴,忽然一片花瓣優雅的降落在她頭上,葉一伸出手將那朵花瓣從花梨頭上取下,付她淺淺一笑,這下更是惹得花梨臉紅心跳,低首著地板上一片粉紅。

  「吶,姊姊、葉一哥哥,我從遊廓的廚房中偷拿了些好東西……」梨花玲瓏剔透的泛起笑容,兩手在衣服上蹭啊蹭的、這兒摸摸那兒摸摸,終於在衣服中發現自己不久前藏匿進去的食袋,袋中裝滿了遊廓今晚準備招待客人的飯食,她得意洋洋道:「這可是我偷拿出來的上等貨,雖然葉一公子天天吃得都比這還要更……呀,反正那什麼杯觥交雜,這酒我可拿不到,就用些簡單的茶水替代吧!」語落,梨花遊如掏取百寶袋,不知哪兒又生出了一堆杯子和一壺溫熱的茶水,就這麼擺起了小宴慶來。

  葉一這下是狂喜的拍了拍手,說:「賞花之樂、宴酣之樂可真比不上樂其樂,雖然沒有酒啊,家中也有這花花草草的,但是能和別人一塊賞花,這還是頭一次……」葉一滿臉感性,便昂首看了花梨和梨花一眼,又道:「妳們應該……都算是我第一個交到的朋友吧!」

  看著葉一臉上浮出面靨,喜孜孜的模樣怎樣也無法從表情上按耐住,姊妹倆也覺得心裡頭一陣溫暖,不約而同地淡笑,花梨轉過頭後,梨花卻是一臉茫然的盯著同一個地方,不久後臉上浮出一陣煩躁不安,她擔憂的看向花梨,卻又欲言又止。

  葉一亦是支吾其詞了半天,才句句吐出:「那個……我頗好奇妳們兩個的事情,雖然很不好意思問起,但是願意再和我多說說來到遊廓以前的事情嗎?」

  這一問,梨花的臉竟然比花梨更黯淡,她抿了抿嘴唇,競競業業看向花梨,卻忽然笑顏逐開,一臉輕鬆的說:「其實也沒什麼吧,也不是什麼值得一提的事情……」

  葉一這回反倒有些敏銳,他滿臉心疼的看向梨花,搔耳撓腮又說:「還、還是別說了,對不起……」

  梨花看了葉一一眼,原本想說些什麼,嘴巴抿成一條線,卻又閉得緊緊的,滿是愧疚的露出一抹笑容,低下頭說:「對不起……」
 
  ──擁有一切,卻在轉瞬間失去一切的人永遠都無法理解那些從一開始便兩手空空、無所歸處的人,在經歷如此背痛傷絕的事情之後,心情卻依然如一條水平線,毫無起伏的感受,而那些打從一開始內心就不再有起伏的人,也永遠無法理解當失去件深愛的事物後所感到的一切悲痛。

  花梨只知道那是不堪回首的過去,一刻都不想再念起,如果能夠一掌抹過那些黑的、汙穢的一切,輕輕鬆鬆的把那些不想再回頭去看的事情都一次消去,那該有多好……但是越是不願意想起的東西反而像是深了根、蒂了固,每每想起就越如雜草般不斷著搗亂這片土地,即使想要除盡,卻還是如雨後春筍,只要想起一次,就會痛苦一次,就更又忘不去。

  姊妹倆對視了眼,卻沒人開口,四周氣氛一片寧靜惹得葉一這下是一愣一愣的,趕緊抹去了額頭上豆大的汗水,張嘴慌張無措的說:「別想太多了,來、來,瞧這些食物,可謂嘉餚美饌珍饈美饌炮鳳烹龍山珍海味……」葉一越說越急躁,中間竟然連氣都沒換,在一旁的姊妹倆還怕他岔氣呢!他抱著頭,揪了嘴又說:「我就是不會講話,講得多又被人嫌像婆媽似嘮叨,唉,別人總嚷著:『多說多錯。』我這回又犯了,不對不對,我好像越說越多了……」他一副頭疼的模樣,拍了拍自己的頸子,兀自道:「總之,我很對不起問起這件事情,就當作沒問過吧,多想莫。」他臉上的表情像個孩子,一副想要露出嚴肅的表情,但那擠眉弄眼的模樣卻活像個小孩兒,傻傻的一點都不讓人害怕。

  梨花癟癟嘴,「吃就是了咩。」語落,她隨意拿了一塊方酥就往嘴裡塞,那方酥又甜又香,她嚼得津津有味,仿若活了過來,一下子就擺出了滿意的神情,像是個福神,兩眼瞇得小小,不斷點頭稱好,接著又拿了第二塊。

  葉一看著花梨幸福洋溢的臉,肚子不禁也咕嚕了起來,逕拿了一塊,放在手上,用眼睛品嘗了一會兒,便呼嚕的一聲往嘴裡塞,那吃飯的模樣和餓死鬼毫無二致,說是公子哥兒怕是有人要笑翻肚了。

  「嗚嗯……好、好吃,嗯……這比咱家的東西還棒……」東西都還沒下肚,葉一就急著開口稱讚。

  花梨看了兩人食指大動的模樣,忍不住一笑,卻遲遲沒有動手去拿那方酥,兩人是猛塞了會兒才發覺花梨竟然兩眼呆呆的,梨花捧起一塊方酥便遞給花梨,但是她卻搖了搖頭說自己沒有胃口,就這麼推拒了,被拒絕的梨花鼓了鼓腮幫子,一把捏過花梨的腰際,直說:「姊姊再不吃就要跟珍樓主那曬衣竹竿一樣容易折斷了啦!」說著這句話的梨花心虛的摀住了嘴,低聲問:「那根竿子不、不是我折斷的唷……」

  花梨愣了一會兒,噗哧一下,指著她妹妹的額頭就說:「原來就是妳這小兔崽子折斷的,樓主可把我們全都打遍一一質問呢,就妳這小崽子不敢承認。」

  她哎唷了聲,搖了搖身子不滿就說:「是那竿子老了,沒騙妳,手輕輕一折就斷了呀!」

  花梨泛起一抹笑容,手掌左右擺了擺又說:「我沒胃口,妳們吃就好。」看姊姊這樣子,梨花也作罷,看了看那方酥,又看了看姊姊,一副「恭敬不如從命」的模樣,便爽快的把方酥塞進嘴中,那幸福的表情再次浮上面頰,雙頰鼓得大大的,隨著每一次美味在口中散開而上下跳動著。

  兩人直呼過癮,便將方才備好的茶水傾於杯中,猶如那些英雄豪傑一般咕嚕嚕的便讓那「黃湯」順著喉嚨全部下肚,還不拘禮節的「哈──!」了一聲,那杯子重重的放下,在地板上發出「叩隆」一聲。

  「這雖然只是茶,但總覺得讓人醉醉的,那什麼……醉翁之意不在酒吧?雖然沒有山水,但是說是在這奼紫嫣紅間也不過分呢。」

  梨花雙唇一抿,嘴中散出不絕的茶香,讓她雙眼一瞇,「你這猴兒又知道酒中的味道?瞧你傻不隆咚樣……嗝……」梨花拍著手便往旁邊一倒,花梨趕緊扶正她的肩子,一臉懊惱的笑說:「又不是酒,還真醉了呀?」忽然那所謂「茶香」撲鼻,她挺起鼻子一聞,才覺得不對逕,那茶中竟然帶有濃濃的酒味,她也舉子杯子,舔了一口茶,才恍然大悟。

  「妳這呆瓜什麼不拿,怎剛好拿了壺酒來?」花梨說著,看了自己懷中那滿臉通紅、全身滾燙的梨花,她卻還傻哈哈的呻吟了幾聲,直說,什麼茶不茶酒不酒的,何差之有?

  花梨嘆了一口氣,「怎麼好端端的一個茶會乾坤大挪移成一壺千觴?」

  梨花皺了眉頭,憨然一笑,「我、我就看她那壺子特別美,沒多想就拿了出來呀,它味道又好聞,我沒嘗過酒……所以不知道咩。」
  
  聽著梨花歇斯底里起來,葉一也會心一笑,梨花眨了眨眼,食指在空中攉呀攉的,用著道理滿滿的口吻又說:「酒好呀,酒哪不好?別人說:『人生飄忽百年內,且須酣暢萬古情』,這人生有想忘掉的事情也多得嘛!喝杯酒忘掉一切也沒有不好啊,啊可惜它不是一碗孟婆湯呢,就讓我……」剎那間,她臉一綠,身子往旁傾倒,嘔的一聲,方才食下的方酥就這樣濺了花梨一身。
 
  花梨兩眼睜得死大,瞠口結舌,手刀往梨花頭上一敲,「妳這妹妹酒量倒是極差……」方才也暢飲一杯的葉公子倒還好好的,打直著腰杆,一點事兒也沒有,還一副樂不可支的模樣。

  梨花則是將東西一吐出便不醒人事,憨著臉睡在花梨的大腿上,口中還不斷說著囈語,斷斷續續、有頭無尾著。

※                        ※                          ※

  花梨用力的擰了擰溫熱的毛巾,那毛巾扭成一團,原本還蓬鬆鬆模樣,被這麼一扭竟成了「乾屍」,花梨把毛巾往妹妹的額頭上一擺,梨花立刻悶哼了聲,臉上卻又泛起笑容,不斷喃著,櫻花呀櫻花呀,飄然的……彷彿還身在前一刻,無法醒來,在夢中歡樂的梨花卻被滿臉哀愁的姊姊往臉上捏了一把,這才安靜了下來。

  「真沒想到會有這樁趣事。」坐在一旁的葉一說著,仔細的盯著梨花的臉,忽然笑了起來。

  花梨看著葉一那專注的表情,忽然覺得一陣酸疼湧上心頭,執意撇頭不再看他,卻又有些不安,裝了他那傻呼呼的模樣,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就說:「我妹妹就是傻傻的,抱歉給葉一公子添麻煩了。」

  葉一被突如其來的「葉一公子」嚇了一大跳,想了想要如何轉折,半刻才說:「不打緊的,看她這樣活蹦亂跳的模樣實在有趣,倒是妳也別葉一公子的喊我了,妳妹妹都不客氣的叫我『傻不隆咚的猴兒』了,妳還顧忌些什麼呢?」他從來都不介意別人說他傻啊、笨啊,任那些人說吧,有時候他卻覺得這些都是讚美,至少自己不是那種鑽牛角尖的人,傻傻的哪不好?

  花梨兩眼水靈靈的,眨巴眨巴著,「那我、我該稱呼葉一公子……什麼?」

  「什麼公子呀,那東西就不用講啦,不然名字取什麼的?就叫聲葉一就好。」葉一說道,看了花梨一眼,他張和嘴巴,又說了次「葉一」。

  花梨身子有些退後,紅了半張臉,支支吾吾才說:「葉、葉一。」

  葉一賣力頷首,不斷說:「很好很好!」卻只有花梨一個人是羞了臉的。

  這時木門上傳來「叩叩」聲,門外女子猶豫片刻,才張口說:「花梨在嗎?秋舞有事找妳。」花梨愣了會兒,才想起那女子口中所謂的「秋舞」便是樓主安排來帶領她的遊女,秋舞是個靦腆的女人,笑起來軟綿綿的,一點都不會給人壓力,個性卻遲鈍遲鈍的,說起話來猶豫半天,年紀不過二五,面孔看起來卻只有十七、八歲,臉上也不多用胭脂口紅修飾,只是上了些淡淡且樸素的粉底。

  花梨起身,抬起足跟,便回首對著葉一說:「不好意思,替我照顧一下梨花。」葉一點了點頭說了好,花梨才安心的隨著門外的遊女離去。

  躺在竹蓆上梨花眉頭皺得緊緊的,囈語不停,一下子哈哈大笑,一下子又悶悶的說些葉一歪了半邊頭,怎麼也聽不懂的話語,葉一卻也只能伸出手,拍拍梨花的額頭,要她冷靜下來,但不知怎麼的,梨花的眼眶中竟然流出兩條小河,宛若瀑布,從面頰滑溜而下,在潔白的被子上印出一些黯濕,而梨花的臉越來越悲愴。

  「不要……夠了……不是那樣的……」她口中喃喃自語著,葉一靠近細細聆聽著,卻越聽越覺得奇怪,「好骯髒、好痛苦,不想讓她知道,但是一個人真的好痛苦。」

  「拜託不要,我求你……請別再這樣做了……對不起,我錯了……」梨花的眼淚沒有間斷,而葉一雙眼睜得大大的,雙手抓緊兩旁的被褥。

  ──很大的傷疤,那是不曾被人揭開的傷疤,完美的潛藏在內心最深處的地方,卻意外的被翻索了出來,故作結痂,以為只要不去碰觸就不會脫落,以為可以這樣一輩子藏在心中,誰又知道那傷口到底多深,仿若潛入了深海。  

  梨花原本緊閉的兩眼睜了開來,只看到葉一流著滾燙的淚水,用著痛苦的神情看著自己,她沒看過那呆猴臉上有如此愴然的神情,更是沒看過一個大男人哭得無語凝噎、泣不誠聲,看著看著,梨花抓緊了胸口,用著沙啞的口吻問:「好端端的,怎麼哭了?」明明應該是被安慰的人,現在梨花卻一副想要安慰葉一的樣子,問著。

  「因為妳哭了,剛才妳說著夢話,抱歉我全都……」葉一說著,語氣哽咽十分。

  梨花有些發慌,左看右看,「是嗎,你聽到了呀……」她的臉明顯黯淡了下來,過了一會兒卻又擠出一抹笑靨,歪著半邊頭,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說:「既然聽到了也沒辦法吧?」那張臉是葉一看過笑得最僵最勉強的,他從沒看過梨花擺出這樣的表情,卻也只能哽咽著,不發一語的直直看著梨花。

  ──那個應該是最悲傷的人卻永遠帶著微笑的面譜,自以為一切都是「安慰」,用此去對待她人,在最猙獰的時候,那個悲傷的人卻露出了面譜底下的模樣,那是多麼冰冷又可悲的樣子,比起狼狽,那張僵硬的臉更是讓人覺得作嘔。

  她冷笑了一下,看著眼前的葉一。
※                         ※                           ※  

  春天離去,夏天入境,再是冬天,那些蟬也在夏天離去的時候跟著它走了,窗外不再有知了知了的聲音,花朵也不再如春天那般艷麗,一朵朵縮進了頭,彷彿避冷,有些抖瑟身子,有些縮起了身子,而屋外一片雪白,宛若棉絮,飄然的模樣更像是個輕盈的舞者,當雪落在地面上,那場景讓花梨想起在春季開起的櫻花樹,花瓣仿若鋪好的地毯,將大地染上獨特的色彩,雪亦不亞於櫻花,那皚皚白雪踩起來比櫻花更軟綿、更舒服。

  「聽好了花梨,再過幾天就是妳脫離禿的時候。」秋舞說著,纖細的白手端起茶杯,熱呼呼的蒸氣冉冉上升。

  花梨眼神暗淡,直說了聲是,便將注意力轉到眼前的書本上,那本書中的故事引人入勝,講的便是遊廓中的遊女,那故事夢幻了些,把這柳戶花門寫得魅惑動人、艷美絕倫,但一切皆撲朔迷離,又有幾個人懂得這遊廓中的哀淒?它不如外表那般華麗,再華麗不過也是情色場所,在花梨眼裡毫無二致,但是書中的劇情迂迴婉轉,花梨看得意猶未盡,即使讀完整本不下五遍,她卻還是時時想起書中劇情。

  那本書是葉一借她的,葉一最近因為些繁瑣事物而無法時常來遊廓,便留了一本書給花梨,另一方面呢……每當葉一到來,總會帶些美食給梨花,她總也能填飽肚子,天天露出幸福滿意的臉,一將美食吞下腹後便興沖沖直問著,笨猴下回哪時來?

  看著那本書,花梨又想起葉一了,嘴角那抹笑容又浮起,秋舞看她兀自發傻,便打了打她的額頭,說:「看妳笑成這樣,第一次面對遊女的工作,可有感想?」  

  她思索了一下,便說:「感想……以前我總和遊廓內的遊女對著幹,現在想想,遊女真的很辛苦呢。」

  秋舞原本還一臉嚴肅的,聽到花梨這番話這才露出溫柔的樣子,輕吐了一口氣,微微一笑,「畢竟大家也都是來這餬口飯的,不努力怎麼行呢……」
  
  「秋舞姊姊呢,當初怎麼會來到這裡?」花梨問道,面對這突如其來的問題,秋舞撐大著眼看著花梨,低頭一笑,開了個頭,「我父親是武士,地位很高的那種……但他去了戰場後就再也沒有回來了,我和母親在家等著,苦苦等著,望穿秋水……每天只盼那身穿藍色盔甲的人回到家。慢慢的,母親老了,我年紀也大了,她膝蓋受了傷,走不動了,也沒有能力站起身子來,再也沒能力到市集去幫忙了,我天天找大夫來,眼看母親的身體越來越差,家裡的錢越來越少,所以我就……」

 說到這兒,花梨也明白接下來發生什麼事情了,來到這裡的人大多無可奈何,只是在尋覓一個歸處,尋覓一個能夠溫飽身子的地方。

  「當時,我看著經過的遊女穿著好漂亮、好漂亮的衣服,我這生沒看過這麼漂亮的女生,也沒見過那樣漂亮的衣服,呵呵,我當初想……能穿那麼漂亮的衣服又能填飽肚子,遊廓一定是很棒的地方吧!」她神情忽然無奈了起來,有些滑稽的看著花梨,花梨也明白那所謂「當初」,和現在究竟有什麼不同了。

  花梨托了托下巴,便道:「光鮮亮麗的東西果然多半是不值一信的。」
  
  秋舞哈哈了聲,「至少我是溫飽肚子,這兒的人對我也沒啥不好,拿到的錢也夠繼回家給母親養病了,雖然人不在她身邊總覺得自己挺不孝的……」一個年事已高的人求什麼?不多求,只求自己的孩兒、孫兒還能在身邊照料自己,一句簡單的寒暄也能讓她們感到無比溫暖,秋舞時常後悔做了這份工作無法陪伴母親左右,卻在看見母親的書信時,又覺得一切似乎都值得。
  
  秋舞母親總在書信中說到附近鄰居的事情,岸本家的小伙子當了武士,穿起盔甲來的模樣讓她想起父親,或是那賣魚的老伯今天又到海港補了魚,見了什麼奇聞軼事,有時候卻忍不住還是寫上了自己對女兒的思念,字字珠璣,每一字都鑲入秋舞心坎中,比起任何一比千金文本更讓人珍視,每字每句都比任何東西來得更有意義。

  說著說著,秋舞的淚眶竟泛起了淚珠,那盈盈地、清澈的眼淚忍了好久才這樣從眼中滑落出來,她慌亂一陣,手上袖子一揮就這麼將淚水攉去,「抱歉,說著說著,這淚腺實在忍不住……」

  花梨哀哀一瞅,手輕輕落在秋舞肩子上,「這很正常的,放在心裡也不好受,妳也辛苦了。」一聽到那句「辛苦了」,秋舞的淚水更是源源不絕,就這麼一串串的滑落了下來,咬緊了嘴唇,喉間哽咽十分,臉上的妝都被哭花了,紅白混和成一片,然而褪去了妝的秋舞此時卻顯得更有女人味。

  ──所有的苦衷、所有的悲痛,彷彿因為一句「辛苦了」而得到解救,哪怕有個人問起、說起也好,只要一點點的關心,心裡那陣冰冷也會褪去。
  
  每個人都有說不盡的無奈跟苦衷,誰又不是死撐著的不放棄的……?

※                        ※                             ※
  冬天持續著,持續著……明天便是花梨的十七歲生日,她倚靠著窗邊,口中吐出縷縷白氣,白氣裊裊,升上了無盡黑夜,婉轉著身子便淡去,窗外已是仍是片雪白,那些花啊樹的全被這場白雪埋去了面貌,甚至退去了衣裳,光禿禿的站在風雪冰天中,身子卻還是打得直直的,一點兒都不瑟縮。
 
  遊廓單薄的衣裳一點都擋不住那朔朔北風,一陣吹佛、一陣狂亂便將花梨吹得身子顫巍巍,她蜷起身子,這一吹,燭火竟被熄去,黑鴉鴉的房間更是讓人覺的冰冷,窗外白光卻反射在房間內,照得房間也一陣花白。

  花梨躺在地板上,窗外的白光照在她臉上,黑髮的頭髮亦狂亂的散在地板上,烏黑的亮髮以及身上的紅袍子更是襯托出她的膚色,她嘴中自喃著:「淵冰厚三尺,素雪覆千裏。」冬季冷得刺骨,讓人心也發寒,她越說越無奈,只好從地上默默爬起,滿臉愴然的望著一處發愣,想到明天的事情更是覺得腦子一片混亂。

  「姊姊……」梨花推開了門,身穿一件花黃衣裳,水靈靈的雙眸在夜晚中不比白雪黯淡。

  花梨回首看了妹妹一眼,便莞爾一笑:「都這時候了,妹妹怎麼還不睡?」

  梨花搖了搖頭,臉上寫滿嚴肅,「我有事情一定要和姊姊說。」

  「什麼事情急成這樣……」花梨有不好的預感,當她望著梨花那眼盼盼的模樣,彷彿一根椎子抵壓在胸口,讓她一度喘不過氣來,這感覺不是第一次了,每當梨花有什麼事情想講都會露出這樣的神情,而那十之不離八九也都不會是好事……

  梨花溫暖的雙手握住花梨,踟躕了半天,才娓娓道:「姊姊,我們……明天就離開遊廓,好不?」

  這句話是嚇得花梨一愣一愣的,她呆了半晌,才露出疑惑的臉問:「為什麼這麼突然……?」

  梨花被這麼一問是又急又跳,又躊躇了一下才默默開口:「葉一說要替我們贖身……」說著說著,她眼神不斷游移到花梨身上,「姊姊,我和葉一哥哥……喜歡上了彼此,他這回說要替咱贖身,明天一早就來,妳要不就和我們一塊住吧!」

  那句話──溫柔卻又銳利,好似一根根細針鑽入花梨的皮膚底下,疼得她皺眉也不是,握拳亦非,自個兒傻笑了幾下,站起身子,全身不禁為那寒風凜凜哆嗦,然而更可怕的竟然是眼前那妹妹溫暖的雙手還緊握著自己,那手不再溫暖,冰冷得讓人作嘔。

  花梨歪斜了嘴,顫抖著嗓子微弱道:「那……真是恭喜妹妹了,告訴葉一不必替我贖身,我要待在遊廓。」語畢,她跨步便要離開這令人窒息的地方,不料梨花一把將她緊緊拖拉住,雙眼苦苦哀求的說:「姊姊,妳為什麼不願意和我們走?」
 
  ──那臉無辜的很,好像在這齣戲,受盡最大委屈的自己才是令人厭惡的丑角,也只是這齣戲的一個小小配角,她又祈求過什麼了?祈求一個永遠不會得到的東西,可那些東西不都被眼前這人篡奪了……從一個簡單的名字,到所有人的愛,到現在──她不再祈求什麼,只祈求一個人能與自己新意相通,就連這麼卑微的事情都無法達成嗎?

  花梨一把甩開她的手,咬牙切齒著「妳知道嗎……妳是多麼傷人,少憐憫我了!妳懂什麼?呵呵,是啊,妳懂──妳都懂,在那昏天暗地的小房間,只有妳是看著我的對吧?妳都懂我的悲哀嘛,所以是嫌我不夠慘嗎?」她嘶吼著,用她這生最大的力氣,所有的憤恨、不公平彷彿在這一刻從她口中爭著奪出。

  「妳什麼都搶走了,妳搶走我的身分、搶走原本應該屬於我的愛,現在呢?啊?又要搶走我喜歡的人了嗎……」

  梨花錯愕的坐在地上,淚水還是那麼假惺惺的從她眼眶中滑落,而她──依然是那看起來最可憐的角色。

  「姊姊!我沒那麼想過,我只想要妳開心……拜託妳,我真的……」她越說越難過,就這麼痛哭失聲了起來,花梨面部扭曲的表情稍微緩和,躊躇了一會兒,才帶著一抹溫柔的笑容走近梨花,梨花昂首,以為自己姊姊這下是原諒自己了。

  「若妳真是想尋我開心,那要不就是妳消失,不然就是我走。」她曾經練過──練過那張最燦爛的笑容,如今她卻覺得臉上那些綑綁住自己肌肉的鋼絲都斷去,她再也沒有比現在笑得更燦爛的時刻了!

  還沒等梨花反應過來,花梨一腳踩上木製的窗口,身上紅色的袍子在月光以及白雪的照耀下如波紋粼粼,一圈又一圈地向外擴去,皺折、扭曲、翻轉……布衣簌簌,伴隨著朔風陣陣吹佛,而花梨只是露出一抹苦笑,那模樣悽美得很,仿若仙女降於人間,那一頭烏黑亮髮也隨著北風,散亂了一口窗、散亂了一皎月,她張口:「那就……我離去吧。」語落,她身子輕盈的從窗口飄然而起,梨花這是看傻了,一下子沒能反應過來,待到她回神,她慌亂的尖叫,衝到窗口往下方看去,只見那片片鵝毛依然鋪了一片地,並未開出任何紅花。

  「姊姊──姊姊──!」她對著下方嘶吼著,林間傳來回音,卻再沒人聲。

※                  ※                               ※

  「我……好恨好恨妳,恨得我……真的想這樣,讓妳結束在我手上。」她雙手緊緊掐著,掐著眼前那還有溫度的頸子,那女孩卻是不停的用著水靈靈的眸子,兀自無辜著雙眼,傻巴巴的看著她。

  「姊姊……」那女孩喚著、喊著──那個永遠被關在房間內,永遠悲傷著的姊姊,她知道那個姊姊憎惡著自己,那雙眼睛中帶有滿滿的怨恨跟不平,即使如此……她依然愛著姊姊,因為這世界上,只有姊姊對她露出最真誠的感情,哪怕是怨恨也好,姊姊都是這世界上最不帶著面譜的人。

  倏的,姊姊雙手一鬆,無奈的搖了搖頭,撇去了頭便說:「對不起……」她眉間緊緊的擠在一塊,有些歉意的拿出衣服中的包子,在妹妹的眼前晃了兩下,輕輕說:「今天……我偷不到什麼東西,那個賣肉的揚言下次要把我手砍斷,我、我哪怕得著他……什麼都比餓死好、都比餓死好……還是餓肚子最可怕了,來,快吃吧!這是別家阿姨好心施捨我們的。」

  妹妹左顧右盼了一會兒,只覺這廟裡冷颼颼的,入冬後,即便鋪了幾層的茅草還是讓人全身發抖,卻只有姊姊的身子最暖活,只有靠著姊姊身邊睡去的時候她才覺得安心。

  姊姊的手輕輕的上下晃動了一下,示意要妹妹趕緊把包子拿去,妹妹猶豫不決著,半晌才接過包子,那原本應該是暖呼呼的包子卻因為受了寒風的吹佛而變得又冷又硬,妹妹卻吃得心急,不斷的往嘴裡塞,眼中還不斷流出淚水,那慌亂的一塞彷彿要將自己的手指也塞進嘴中,自然是噎個正著,花梨趕緊拍拍她的背後,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道:「急什麼?沒人跟妳搶。」

  妹妹聽了姊姊這句話才「嗚嗚──」了聲,繼續吃著手上的包子,姊姊卻是一個人坐到門口,觀望著門外的雪景,這時,妹妹才放下包子,憂心忡忡問:「姊姊不吃嗎……」

  姊姊瞅了她一眼,笑道:「不吃、不吃,我不餓。」然而她,從來沒餓過。
 
  姊姊總是這麼說,感覺不到冷也感覺不到餓,她總是這樣呆望著月亮、呆望著世界外的一切,對她來說逃離那個地方或許是一場美夢。

  而她,總是看著這樣的姊姊,看著她悲傷的背影,心裡總覺得萬分不平衡,卻又無法做什麼,那一陣惆悵在內心翻轉好幾圈,上上下下,即便到了現在也夜夜不能安眠。

  ──不想離開姊姊。

  ──以後想永遠待在姊姊身邊,保護著她,不會讓任何人帶走姊姊。

※ ※                                ※
  腳底下的觸感鬆軟軟的,只要一個踉蹌整隻腳便會深深的陷入雪中,卻遲遲沒有冰冷傳上腳掌及腳根,即使再冷也從不比這心來得寒,世間在自己腳下──在這山崖下,她寧願逃離這一切,也不想再回去面對那一次次的壓力以及痛苦,但當她走上山崖,俯瞰著整個百花村時,她心中卻還是有什麼酸楚楚的溜了上來。

  她理解了──英一的感受,寧願逃跑,逃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也不願意在回到那曾經讓自己痛苦的地方,那世間就在自己腳下,卻又顯得好遠好遠,而她永遠無法再步入。

  一隻青色的貂甩著尾巴,有些焦慮的走來,走到花梨的身旁,同她一起觀望著整個百花村,祂沒說什麼,只是用著那看透紅塵的雙眼掃了花梨一眼,便坐下身子,雙腳交叉在下巴底下,兩人就這麼靜靜的、靜靜的看著一切──
 
  終於,花梨開口了──「我是不是……傻得很?」那一陣心酸和哽咽從開口的那一刻便全部漏陷,她不爭氣的抹掉自己的眼淚,一個失聲便嚎啕大哭了起來,眼淚沿著她的臉頰爬上了雪地,將那一片凝雨打濕,一片片成了清水。

  青貂的尾巴纏上花梨的肩子,「什麼傻不傻,這世間又有哪個人是不傻的?」

  花梨啜泣著,便將頭靠在青貂的皮毛上,青貂也沒說些什麼,任淚水打濕自己,然而從那些淚水中他也感受到眼前這女孩一肚子的委屈,那委屈好似一條條死死的鎖鏈綑綁住這女孩,逼得她不得以只得低頭,忍受著一切,當她竭盡嘶吼的那一刻,那鎖鏈便斷去,斷去的卻不只是鎖鏈,而是對於這世間的「一切」。

  「笑看世間,癡人萬千……」青貂說道,往天一昂首,迎來的是一道黎明曙光,曙光照耀身後樹林的一切,照耀祂青色的毛髮,那一瞬間,毛髮根根倒豎,而他也閤上了眼,任風打在他臉上,搔動他的鬍鬚,林中的鳥不約而同竄上樹梢,再從展翅向上,一群群的早鳥一邊「啾啾」著,一邊拍打著翅膀更往上飛。

  剎那間,樹林中的鳥兒驚動,一個個亂了緒,林子中的動物各個從林子探出頭,有些慌亂的東奔西跑,有些則是快速的竄回林子,百花村中傳來鳴笛,村中的人們紛紛從屋內奪出,高喊著──「火呀!火呀!」 有些在地上打滾,有些合力趕緊拿了好幾桶水來想要撲滅那熊熊大火,但皆徒勞無功,眼看那火越燒越大,所有的人都急了心子,有些把水桶一丟也跟著其他人逃竄去了。

  花梨站起身子,看著村子慘絕的景象,忽然意識到那場大火竟然起自──「繁花遊廓」,她急忙站起身子,更是發現在遊廓外停著一臺轎子,便想起了梨花昨晚所說的話──「他這回說要替咱贖身,明天一早就來,妳要不就和我們一塊住吧!」

  青貂看著她,依然不發一語,隔了半晌才說:「妳想要和我一樣,再回頭時才對許多事情後悔不已嗎?」

  花梨愣了一會兒,瞠口結舌的看著青貂,豆大的汗水從額頭上滴下,她兩手握拳,裹足了好一會兒,才快速回頭想要跑下山崖,青貂卻快速的趕上,身子一陣青火燃燒,沒一會兒身子已化為虎豹那般大小,「妳這樣要跑到什麼時候?上來。」語落,青貂身子往花梨的腿一撞,她身子一個趄趔,便倒在青貂的背上,青貂雙爪往前一撲便是好幾尺,步履如飛,如猛虎出山般的步步往山下奔馳。

  沒一會兒,兩人已來到百花村入口,那大火嗆得很,村中一片濃煙,路上的人無一不是用袖子摀著口鼻,寸寸難步,有些乾脆直接在地板上爬,火勢蔓延到附近的屋子,百花村中的屋子多用木柴建造,這下火勢更是不斷向外擴張,青貂身型化得只剩一隻老鼠那麼小,祂攀上花梨的肩子,跟著花梨一塊入到村內。

  花梨左顧右盼了會兒,隨便抓了一個逃跑的婦人就問:「這火什麼時候起的!」她口齒慌亂,那婦人更是綠了半張臉,逕自推開花梨,大聲的尖叫著,眼看追究不是辦法,花梨趕緊拿了擺在一旁的水桶往身上潑了一盆水,便一股作氣往遊廓的門口衝進,在一旁的人無一不是目瞪口呆,直說──那女孩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遊廓內一片烏煙瘴氣,眼前朦朦朧朧的,卻有種嗆鼻的味道,四處的櫃子以及桌子皆倒了一地,好幾把零星碎火打上她的面頰、打上她的手腳,燒破了她的衣服,她兀自步步向前,沒有絲毫退縮之意,青貂用尾巴緊緊捆住她的上半身,風狸獸的毛髮能製長袍,不畏火,亦刀槍不入,這下子花梨更是平平順順的往遊闊的深處走去。

  有些火仍然穿透她的袍子,烙上她的皮膚,卻也只燒去了一大層皮,其餘即使被燒成白骨她也感覺不到疼痛,她還是頭一次覺得自己平常受的苦頭值得,第一次慶幸自己不是人類。

  眼前一片烏黑,如墮煙海,她兜了好幾圈卻還是尋不著前進的方向,煙打進她的眼睛,她卻還是痠得流出淚來,一路上有許多焦黑的軀體,那身型一看便知道是遊廓中的遊女,她不斷擔心著會在這片焦黑屍體中看見自己的妹妹也成一片漆黑……以及那個人。

  終於,她疲憊的倒下身子,兩手撐在地板上,感受著自己全身的狼狽。

  「花梨……」青貂蓋在花梨的身上,感受著她的背部因為哭泣而起起伏伏,「妳或許,很傻,是……傻得很……但我所認識也是最傻的妳難道不是嗎?」

  四周的東西因為火燒而崩塌,耳際傳來轟隆作響,木頭打上青貂的背部。一切毀了──青貂回首,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好像正身處於花梨的世界中,當一切又被大火吞噬,一點都不剩……她的人生中有多少場大火?她卻一直都在這大火中停留、駐足,一個人在一片火海中哭泣著。

  ──在她的世界,這大火不會熄滅。

  青貂落下了眼淚,用鼻子頂了頂花梨的面頰,說:「起來……這火不會因為妳而停,這火既然熄不去,妳就要往前走!」祂的悲傷化為憤怒,祂鼻子用力的頂著花梨的臉頰,爪子不斷在花梨的身上拍打,花梨顫抖著身子,慢慢的站起,卻踉蹌好幾步後又倒在地板上,就這麼反反覆覆著,直到她顫抖著聲音說──

  「我一直都好怕……怕活在這世界上……所以……一直無法往前啊……」

  青貂眉間鎖得緊緊的,卻忽然開口:「然後……一個人,一直、一直永遠待在這邊嗎?這是妳希望的嗎?」

  花梨昂首看了青貂一眼,眼淚更為澎湃,那嘩啦啦的大雨爬過火燒的地板,卻一下子就消失了,但是眼淚卻一直、一直從她的眼睛裡流出,彷彿春雨一般,轟隆作勢,卻又瞬間消失殆盡,她哭紅了鼻子,步步煎熬,但是依舊是站了起來了,她抹去淚水,抹去那模糊的視線,口中嚷著:「我不想待在這邊,一點都不想……」

  花梨吃力的倚靠在青貂身邊,一步步吃力的往前進,卻在轉彎口的地方停下了腳步,不可置信的看著那個倒在地板上──昏迷的男子,她加快了腳步往前去,她欣喜若狂,仿若在黑暗中看到一線生機。

  「葉一!」花梨扶起了葉一的身子,憂心忡忡的看著葉一的臉龐,忽然覺得內心百萬頓的大石就這麼一落而下,那人的胸口還在跳動著,那份溫暖還在她的懷中打轉,他還活著……

  葉一眨了眨眼,滿臉茫然的看向花梨,又看向眼前一片火海,這下視線更是游移到那奇特的青貂身上,「這、這是天堂嗎……?」即使死到臨頭,他依然傻傻的問道,滿是吃力的想要起身。

  「什麼天堂,你、你還活著,休要胡說……走,我帶你走……」花梨作勢要背起葉一,她身子顫巍巍,當背上葉一的時候就這麼直直的往後倒去,她再次站起,把葉一往自己背上拖,這回葉一反而鬆開了手,自己坐在地板上,苦笑著說:「花梨,別試了……」

  花梨煞是不解,她倉皇不定的看向葉一,搖頭就急著問:「──為什麼?」

  葉一兩眼透露出一絲寂寞,嘴邊泛起一抹苦笑便道:「有個……比我更值得活下去的人,花梨,妳知道我說的是誰吧?」葉一說著,猛咳了幾次嗽,咳得淚水都流了出來,又說:「我這樣也是活不下去了,妳快走吧,妳的妹妹就在這附近,快去找她啊……她需要妳……需要妳的解救……」

  被搶走的東西、搶走東西的人,一切放在天平上,那比重看起來應該是如此的明顯,她所怨恨的妹妹、她所愛的男人……應該是一個容易就能比較得出質量的東西,然而她卻做不到,當腦子浮現妹妹的身影時,她還是不捨,卻又不願意把葉一一個人丟在這裡。

  葉一昂首,看著那竄著大火以及濃煙的上方,一副解脫的樣子說:「我不會後悔的,也後悔不了,這對我來說已經是很美好的結局了,妳也……快些離開吧,花梨。」那臉,悲傷得很,說著這些話,要人斷去對他的一絲依戀,可是為什麼他卻還是露出那麼寂寞的表情呢?這十分狠心,也十分可惡,她緊緊抓住自己的胸前……

  ──這裡,一直很痛,到現在它卻彷彿要爆裂開來似的。
   
  「再見了,葉一,我……」花梨讓葉一輕輕的倚靠在牆壁上,她起身,摀住了嘴巴,便說了一聲──

  「我喜歡你。」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說,但是這份感情一直都放在心中,也永遠都不想要忘記你,花梨知道……即使說了和不說了也沒有差別,因為眼前這個喜歡的人在下一秒便要如被吹去的蠟燭一般,彈指而滅。

  她起步,離開那個深愛的人,便如人生,那深愛的人彷彿成了過客,在花梨的人生中與她揮別。  

  葉一撇去了頭,一副安心的樣貌說:「我……也喜歡妳,花梨……」

  花梨駐足,泣不可仰,無盡的淚水再次從她的眼中奪出,然而這次她並未回頭,只是筆直的將這條路走下去……青貂尾隨在後,祂乜了葉一一眼,臉上出現一抹溫暖的笑靨,「看來你也是個傻子。」祂說道,那使葉一噗哧一笑,下一秒卻又哭了出來,他的指間碰上腹部,只見一朵朵艷紅的花朵也拈在他的指頭上。

  青貂的背上染上一層血紅,而祂心裡有數……

  不知道又是煎熬了多久,當花梨看到梨花時,梨花趴在地板上,手上不知道為什麼拿著一把鐮刀,鐮刀的前端沾滿了鮮血,梨花嘴中還咕噥著些話,似乎是在說著囈語,碎不成句,花梨將梨花抱在胸前,只見梨花微微睜開眼睛,忽然對花梨露出燦爛的笑靨,喚了聲──「姊姊。」那句話,聽了許多年,卻沒有一次比現在更讓人難過……
   
  她想起那小廟、想起那苟且偷生般的日子、想起那輪彎月,歲月流年,只有這妹妹還在她身邊。


  嘩啦啦的,一場大雨急驟,瞬間將一切毀壞的東西都平息。

  ──而妳內心的那場大火……終於停了。

  兩人依靠著彼此,不知道過了多久,大火已停息,四周不在有「啪擦啪擦」的聲響,只有靜靜的──兩人彼此的呼吸以及心跳聲,青貂眼看這情況自己是容不下,甩了甩尾巴便離去了,只留下花梨還抱著梨花,梨花的手撫上花梨面頰,原本溫柔的神情彷彿失去了溫度,有些猙獰的問──

  「妳為什麼要救我呢?」
※                        ※                             ※

  這是,無可救藥的世界,我們望出去的是同一片天空,但卻是從不同的窗戶望出去的,你看你的天空,而我看見的卻是我的天空……妳的天空據說是黯淡無色的,而我的天空不知道被誰淒上了天藍色,在那油漆剝落之後,卻是一堵骯髒、烏黑的牆,妳以為我的天空是如此的漂亮,妳說妳羨慕我這片快樂的天空──而我卻羨慕著你那片無聲無息的黑暗。  


  那些人,就好比這天空,看起來是如此美麗,但是當油漆被剝落後卻是如此的不堪,只有妳一直都用著無色、灰暗的眼神注視著我,妳不曾想要掩蓋過妳那份痛苦以及悲憤。

  「今天本田大人也說妳很可愛呢。」父親笑盈盈的說著,在家庭聚餐面前說著自著的女兒多好多好,生到這女兒八成是俢了三輩子得來的福氣吧!那眉開眼笑的樣子不是假的、那歡欣鼓舞的樣子不是捏造的,那一切都是真的,卻因為是真的而讓人更加痛苦。
  
  當人們離去,父親卻轉過臉,一臉嚴肅的說:「梨花,我說過吧?父親是最愛妳的,所以也會愛著父親的,對吧?本田大人說妳很可愛,那怎麼不讓父親看看妳有多可愛呢?」

  那些迷眩的、混亂的、繁雜的色彩才會讓人們覺得漂亮,而那些遊廓的女子不過也是如此,穿著華麗的衣裳,一個個看起來光鮮亮麗的,當掀開那一層美麗的皮下卻只是一隻不堪的禽獸,張牙舞爪著、磨牙鑿齒著,對著這世界咆哮──咆哮著祂的憤恨不平!人們往往卻只看到了……那美麗的一面。

  只有父親知道……在這完好的外皮下,究竟隱藏了些什麼,只有他知道,因為這一切的不堪也是他害的。

  我不能容忍這一切,不能接受所有,所有的寄託都放在她的身上,我羨慕她,羨慕我的姊姊,即使不用戴上那面譜也不會有人說她的不是,她不用微笑,在我眼裡,她只要靜靜的就是最美的……我不想讓別人傷害她。


  我厭惡自己,厭惡那個總是被人壓在底下卻無法反抗的自己,我什麼都做不到……

  所有想要搶走我的姊姊的人都是不對的,你們身邊有那麼多喜愛的東西,而我呢……?我到底剩下什麼,我剩下那個最愛的姊姊,她卻……是厭惡著我的?我該開口和她述說我的天空嗎?我那片……被塗抹上油漆的天空,只有她,我並不想讓她知道。

  那個叫作葉一的人……告訴我,說他喜歡姊姊,想要帶姊姊走,想要替我們贖身,我知道姊姊喜歡他,很喜歡他,所以我編了一個謊言……說葉一喜歡我,要帶我走,順便要帶上姊姊,妳能理解我這樣做的原因嗎?我只是不想要失去妳,但看來我似乎錯了。

  我必須剷除,剷除這一切阻礙……

 


  「吶,妳到底為什麼救我呢?」梨花手上的鐮刀緊緊握著,她一把推開了花梨,歇斯底里道:「我一點都不想要活下去呀啊啊啊──妳知道嗎?妳這樣有多傷人,把人丟了,把我丟了,當我決定放棄一切的時候,妳又來了,嗯?捉弄人很好玩嗎?」

  花梨呆愣愣的望著梨花,她從來沒看到那張總笑得燦爛的臉龐上竟會出現如此扭曲的模樣。

  「妳知道嗎?火是我放的,這把鐮刀呢……我不知道我在這段時間內殺了多少人,她們對著我哭,喊著:『妳瘋了!不要!』我全部都沒聽進去唷!就像父親和那些人一樣……把別人的反抗當作耳邊風,但是啊,真的很快樂呢,當我看著葉一害怕的樣子,我就覺得──『更多!還要更多!無法填滿心中的感受!』姊姊妳一定不懂吧?」梨花笑了笑,便步步走向花梨,一隻手蠻橫的往花梨的眼睛一撐,便將花梨的眼睛撐得死大,一臉嗤之以鼻道:「妳到底看到了什麼?真相?被矇騙的事實?」

  忽然間,她又恢復了那雙水靈靈的大眼,嘴角勾起一抹燦爛的笑容,右手上的鐮刀擺在頸子旁,稍微歪了個頭,笑說:「吶,姊姊,妳所看到的天空真的和我……是同一片嗎?」語落,梨花淚如雨下,那鐮刀劃過頸子,她被繫上了一條紅色緞帶,那緞帶慢慢鬆落,從頸子往下流……她的頭就這麼垂吊了下去,在一片雨水中,地板上沾染紅色的雨卻又是從何而來?

  在最後,梨花的嘴型似乎是想要說──「對不起。」

  瘋了、瘋了──

※                          ※                            ※  
     
  在黑暗中,一隻慘白的手攫住花梨的腳,不斷的將她往深淵拖去,那慘白手的主人不斷的哭喊著:『姊姊……對不起,救我……』從沙子中竄出一顆垂吊的人頭,那人雙眼翻白,口中不斷吐出血沫,身子不斷從沙子中爬出來,想要將花梨整個人都拖到沙子中。
 
  「哈──住手──梨花──!」花梨猛然坐起身子,汗水浸濕了整個枕頭,她氣喘吁吁的看著前方,再環顧了四周,在一臉放心的窩回被子中,心裡卻還有些忐忑不安,這時走廊上傳來腳步聲,那腳步急促,更讓她摀起耳朵,深怕夢裡的怪物會再次出現在她面前。

  但是當拉門被打開後,一陣溫暖將她湧入懷中,她靜了會兒,便傻笑著說:「好險是你、好險是你……」

  自從那件事情以後,已經過去了十年,這十年她過得可說是行尸走肉,常常到了白天還不知道晝夜已過,到了晝夜卻以為天上還掛著那火輪子,她永遠望不掉、望不掉那一剎那,當自己的妹妹哭著對自己說對不起。

  英一說──「活著是為了等一個妳深愛的人。」為了這句話花梨等著、盼望著,只覺得十年如白駒過隙,那人卻還未出現,英一要她莫心急,而十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只是那人的臉龐竟然還是有些從她腦中淡去了,只記得她眉間一股稚氣,卻有些忘記他五官的模樣,只是內心還是反反覆覆為了十年前那個人糾結而痛苦。

  眼前的花瓶插滿了梨花,花梨乜了一眼,卻覺得無限感慨──

  「梨花的花語──一輩子的守候與分離,這就是我的願望,我不如她,既沒有甜美的梨窩,更別說什麼帶雨梨花,那種東西本來也就不適合我,我只知道這份情感就……默默放在心裡吧,而我也沒有遺憾。」她只是笑著,卻不難看出那所謂「悲中從來」,那個少女,總是習慣用這笑靨掩蓋一切紅塵世事,卻永遠都不知道那笑容刻在她臉上是何等的悲苦,說什麼沒有甜美的梨窩,哭起來不如那什麼「帶雨梨花」,在他眼裡根本沒那回事,不說梨花,要說這女孩是一朵潔白的扶桑花也不為過。

  英一靜靜的看著花梨,忽然一拍掌便打在她頭上,弄亂了她的頭髮,「什麼放在心裡!妳在最後不是大聲的說出來了嗎?哈哈!」英一豪爽的笑著,惹得花梨一陣羞紅,便撇嘴說:「他最後說那句話鐵定是唬弄我的……」

  英一垂下肩膀,忽然莞爾一笑──

  「他是真的愛妳。」

  ──所以才希望妳去拯救妳的妹妹,所以才隱瞞了腹部上的傷口,所以才對妳說了那句話……

  而妳呢?

  卻一直追尋著他的腳步,直到離去的那一天,好久了、真的好久了……

  

 

 


  「還記得約定好要一起回到村子去看櫻花樹的嗎?誰都不許──賴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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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後關於骨女傳一些地方》
或許很矛盾 在外傳中 花梨是個羞澀的女孩子 而且又陰沉 話不那麼多...

其實一開始設定是會講到這段的──花梨忘不去自己的妹妹,潛移默化中,個性變得越來越像梨花。

另外一點也是一個很小的伏筆 但我最後並沒打算把它翻出來

「以妳的年紀來說當禿其實已經太年長了,要不是因為妳的妹……唉,罷了,總之妳年紀一到十七便要隨著秋舞一起學習如何接待客人。」 這句話中不知道有沒有人能夠看出什麼端倪來XD

是的,為了保護花梨,梨花早就不再是"禿"了

禿這辭其實只是在講服侍遊女跟花魁的人罷了 雖然這字真的不好聽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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